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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子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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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冬日清寒,南國的冬風自然不若北方的刺骨,可是那份濕冷確實不依不撓地往衣角裏面鉆。紫樞沒有感覺,任再大的風,她也直挺挺地坐在船頭,靜靜地看著周圍,發絲也不曾動得一點,葉英覺得她就像是一個幻覺,一個嵌在他瞳孔上的影子——當然,如果不是她偶爾會同他說話的話。

葉英那身金燦燦的衣服在冷色調的山水中頗為顯眼,可是看起來卻不突兀,反而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他手中握著翠色的長篙,一桿又一桿地破開水面,輕舟不疾不徐地往前漂著,一一掠過西湖最美的景致。

“棹歌何處泛扁舟,秋涼望斷平湖月。我們來得似乎不是時候呀。”紫樞回頭沖他說。

“景契心。心到的是時候,景便也是時候。”

“哦……那你以為,我現在心裏想的又是什麽?”

迎著她黯淡的目光,葉英搖了搖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呵。”紫樞淺淺地吐出了短促的音節,太短,以至於葉英根本聽不出她的情緒。然而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背後一涼。

“其實如果在水中失去了光明,那麽窒息前一刻的感覺同被埋在土裏大約沒什麽不同。”紫樞的指尖輕輕地拈著袖口,蒼白而尖細的指尖劃過柔軟的布料,好像下一秒就會出現一個大裂口。

葉英眉眼不動,語氣倒是多了些波瀾:“這是何意?”

小舟停在了湖心亭邊,輕輕一震,震落了石階上搖搖欲墜的新雪。“從我幾年前醒來到現在為止,時常做一個夢。雖然劍魂其實是不會做夢的,不過姑且就把它當做是夢吧。”紫樞幽幽地說,幾步踏到細雪上,了無痕跡,果真應了“踏雪無痕”一說。“反反覆覆的一直都是兩個場景,不知哪裏的宮殿,和一片讓人窒息的黑暗。”葉英將船存好,在紫樞仿若事不關己的敘說中扶著腰間的紫樞劍踏上岸。她的眼神太過平靜,透不出一絲光亮不說,甚至要把周圍的一切都染上黑色。葉英心底的情緒稍顯覆雜,不由得避開了她的目光。

“劍魂不會做夢,那麽這些會不會是你的記憶?”

聽了他的話,紫樞的眼底微微有光動了動,不過轉瞬即逝。她垂下眼睫走到他旁邊,沒有再答話,兩個人就並肩順著長長的路行至西湖岸邊,往斷橋走去。

葉英的長靴踏在覆了薄薄的雪的青石板上發出吱呀吱呀的細微聲響,遙遙的有人聲傳來,卻顯得愈發空曠靜寂。踏雪斷橋尋舊夢,也不知她能夠尋到些什麽。紫樞看著仿佛透明的風景,腦海裏關於那些夢的記憶卻越發的清晰。被淹沒在黑暗裏的亮光,影影綽綽的人影,殘忍的笑聲和汩汩的鮮血,交織成的畫面讓她難以忍受。

“吶,葉英,”紫樞停下腳步,叫住了兩步之外的葉英,待他回過頭,她迎上他略微詫異的眸子。她心知她的話估計會令他更加詫異,然而她還是說了,“我只希望,那些都不是我的記憶。”

可惜葉英來不及反應,身旁的草叢裏便飛出一個黑影,伴隨著一聲慘叫跌到地上,一看,竟是藏劍弟子。沈悶而斷續的話題就此終止,感受到強烈的殺氣,葉英來不及去把藏劍弟子扶起來便下意識地將手放到劍柄上,退開兩步。

而後草叢動了動,走出的人不止一個,看他們的裝束並不是像是江南人,倒像是……葉英皺起了眉頭。

“大公子快走!他們都是明教的人!我們打不過的!”被打傷的藏劍弟子幾乎是撲過去抱住了葉英的腿,在他的眼裏,大公子是同廢物畫上等號的,如果他不是莊主的兒子,怕是連藏劍山莊都待不下去。在這種情況下,兩個人不逃跑就等於找死。

葉英自然不是那種會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他伸手將他扶起來,兩人站定之後才看向已圍了一圈的明教教徒。紫樞在這段時間裏已經將這群人打量了一番,他們的個人實力並不是很強,可是一旦配合起來估計葉英拖著這樣一個傷員不是他們的對手……其實也說不定,畢竟他到現在都沒死在她的手下不是嗎。

“諸位遠道而來,在藏劍山莊的地盤如此欺侮藏劍弟子,若是引得兩派沖突,怕是不妥。”葉英說得很客氣,不過人家倒是不領情,紫樞懷疑他們是不是故意來挑事的。

說實話,現在天下的局勢她完全不了解,她連現在到底是誰當皇帝都不知道,只知曉距離她最初誕生的時候已經過了差不多四百年。而葉英雖然是一直在劍冢裏很少出來,然而作為藏劍山莊的繼承人,該了解的他自然都了解,就例如說,明教的野心。十一年前明教滅了雪谷,確立了武林大派的地位;七年前明教四大法王上純陽,闖出純陽號稱不破的星野劍陣;一月前,明教教主陸危樓獨身上嵩山,挑戰少林方丈渡如,千招之下敗之。十多年的苦心經營,明教早已今非昔比,然而教眾的良莠不齊卻造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面——他們高傲無禮,樂於挑事。也不知他們是以為唐王朝沒有餘力對付他們還是覺得自己真的得到了神的眷顧。

葉英在明教眾人的圍攻之下漸感吃力,原本他們就在人數上占了優勢,幻光步配合日月凈世幾乎將包圍圈鎖得密不透風,而葉英以精純的九溪彌煙勉力抵擋著幾乎讓普通人窒息的攻擊。按理說九溪彌煙的攻擊效率並不算高,淩空畫圓弧,以劍氣傷人,劍氣稍有不足就會將自己的致命弱點暴露出來,在實戰中其實是有些雞肋的。可葉英使出來效力卻大大地提升了不止百倍,幾乎是在周身劃了密密麻麻的一層劍罩,劈裏啪啦地將明教弟子逼開了幾尺。

他手中握著的劍是受傷的藏劍弟子的,雖然用不慣,卻比使一把斷劍好得多。這廂處在將明教教眾逼退的間隙,而那邊的藏劍弟子幾乎是看呆了——他們的大公子,真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嗎?

“湖心亭輕舟,回山莊去!”葉英挽了個劍花,廣袖一甩退後一步,護在了那名弟子的身前。而明教的人眼看他們要搬救兵,自然是齊齊對上,絲毫不給他們機會。葉英既想要護著他全身而退,又要給予這群人足夠的打擊,甚是辛苦。

“是!”

也不知道這名弟子是去執行什麽任務,只帶了輕劍,沒有背重劍,看他年輕的模樣或許是沒有開爐。若是重劍在手,一招風來吳山便可支撐很久,配合鶴歸孤山也不失為脫身的好辦法,而現在確實這樣一個情形。

“把輕劍給他,你用紫樞。”紫樞說完便回到了劍裏。

葉英眉目未動,右手腕一番,斜挑上去化解了刁鉆的一擊,轉身之間,右手的劍換到了左手,順勢將腰間的紫樞拔出,迎上了一記銀月斬。

“公子!”

“葉英!”

葉英被震得倒退了好幾步,紫樞現在這模樣,根本不適於用於實戰,就算劍魂在也不能否認這個事實。被明教弟子得了空,幾人聯手瘋狂地攻了上來。持續不斷的傷害讓葉英短暫地無法反應,周身破綻百出。情急之下,藏劍弟子提劍迎上,不過在炎威破魔的攻擊下支持了不過一招便倒地不起,於是明教弟子們幾乎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來對付葉英。

紫樞引導著葉英有些走形的劍招,可是瞬息間他又捱了一招,這次險些跪到地上。紫樞心急如焚,一咬牙,脫身而出,猛地撲向了他,葉英只覺得眼前一花,猛地什麽都看不到了。

……怎麽回事?

身處一片黑暗之中,他看向四周都沒有找到一絲光亮。這裏是哪裏?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空間,什麽都看不見,只能感到一股冷意,身體好像在被緩慢地凍結。他有些心慌,任誰這麽莫名其妙地被丟進這樣一個地方都會有這樣的情緒吧。葉英試圖尋找出去的方法,然而他似乎是被禁錮在原地,除了脖子沒有一處是可以動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葉英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也覺得越來越冷,他的意識好像在被侵蝕,隨後,眼前的黑暗像迷霧一樣地漸漸散開,本以為終於恢覆正常了,然而他看到的確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十二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情景,葉英不得不承認,在西子湖畔長大的他習慣於秀美細膩的風景,而現在,他的的確確被這樣粗獷而恢宏的風景所吸引。寒風凜冽,粗粗細細的雪花顆粒被風吹得像風中的珠簾,天幕是不正常的灰黑,遙遠的山腳下蜿蜒著墨色的線。

葉英極目遠眺,他很快就發現,墨色的線是由一隊行進的人馬組成的,毫無疑問,那是軍隊,異族的軍隊。破碎的旌旗顯示了他們曾經經歷了激烈的戰鬥,如果此刻他能聞到味道的話必定會忍不住用手擋住這十裏清寒也化不開的濃濃血腥味。

隊伍並不是單單由士兵,還有很多身著華服的人,他們大多數臉上都掛著畏縮驚懼的神情,擠在一起瑟瑟發抖,走得慢了還會受到士兵的鞭撻。然而受到了鞭打還沒有人敢叫出聲,只是縮得更攏,頭埋得更低。葉英震驚於他們的不反抗,因為所有的男人腰間的武器都沒有被收繳。

浩浩蕩蕩的人馬被這群羊羔似的人拉低了速度,他們在一處曠野上停下,然後幾隊士兵迅速地拿出了武器開始挖坑。後續的人馬逐漸的聚攏,黑壓壓地占了好大一塊地方。所有的漢人裝扮的人都被推到了最前方,也就是逐漸成形的深坑的旁邊,然後還有一些被五花大綁或者擡在擔架上的人也被送了過來,但是他們站在了那群佩劍卻不反抗的人的對面。

沒有一點兒人聲的寂靜讓氣氛詭異起來,只剩下金屬沒入土中,泥土被甩出坑外,以及寒風吹拂的聲音。

坑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葉英也終於看懂了他們即將進行的事情,這支軍隊的主帥是想坑殺這些無力的俘虜。他的臉色終於同俘虜們一樣變得慘白。可惜葉英無法阻止,因為他仍舊是被困在某處動彈不得,雖然他能夠自由地看清眼前場面的每一個細節,可是他也就只能看著。他看向了身著華衣的俘虜,他們即使很害怕,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失態,握緊的手和咬破的嘴唇,甚至有人哭了出來,但他們都保持著最後的風度。被綁住的人也是如此,他們更加地平靜,可是眼裏的怨恨無法忽略。

葉英一一掃過他們的臉,直到看到了整支隊伍裏唯一一個躺在擔架上的人。那是……紫樞劍魂?葉英突然想起她說過的話。

“眼前的光亮一點點地消失,逐漸被吞沒在黑暗裏。想逃走,卻根本動不了。可畢竟這是夢啊,就算疼到撕心裂肺都感覺不到。可是那人的絕望和怨恨卻完全地傳遞給我了。”

她說她死了又活了。

她說她怕幽閉的黑暗。

她說她想活著。

葉英看到眼前的這一切覺得自己先前的疑惑都能夠找到解釋了——紫樞祭劍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她是以魂魄去祭劍鑄成了紫樞劍。她真正的死因就是這樣一場活埋。最痛苦,最野蠻,最沒有人道的傷害讓她懷著怨恨死去了,所以紫樞生來便帶著戾氣。她恨這群外族人,所以名劍紫樞才會被一代代的主戰名將握在手裏,一次次地北上去收覆河山。

他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困住她走不出去的她自己的死亡,但是他確定,紫樞的成因必是如此。那個叫謝閑的鑄劍師,謝家四子,究竟是如何做到讓她投身劍爐?

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巨型的坑被挖好了,人群終於出現了短暫的騷動。明顯是主帥模樣的人扶著劍來到了擔架上的紫樞的身邊。他垂首望著奄奄一息的她,聲音裏帶著狂傲:“反抗又能如何?滅亡難道不是註定的嗎?只要你低頭,我便許你不死。看看你的兄長多識時務。”

紫樞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她像是好好地反應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理清了邏輯,蒼白沾血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你們胡人……一群野蠻之人如何能得我大好河山?識時務?分明是飲鴆止渴!皇兄……呵,”她朝著對面望過去試圖尋找她想要看到的人,然而卻失敗了。“敗軍之主,亡國之君,何來善終!”說著說著嘴角又湧出鮮血,一直跟隨在她身旁的侍女模樣的人慌忙掏出手帕為她擦拭著,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主帥並未動怒,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挑起嘴角笑出了笑紋:“你們中原人不也有句話麽,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看,那是你的墳墓,可惜你要在活著的時候就被葬下去,這大概算不得好死。能活一時算一時,以你的能力,未必不能卷土重來,何必一心求死?”

她更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嘴角甚至笑出了血沫:“是你要給我這個機會還是老天硬要塞給我這樣的機會?”

“別忘了,你一個人死不要緊,你身後的這幾千人可是我打算送給你的陪葬喲。”男人蹲下來,輕輕撚了撚她沾染了血跡的發絲。

紫樞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縫,她的眸中翻滾著重重怒火,幾乎要把飄落在她視線之內的雪全部融化。

“你要殺殺我一人!你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過一個不肯低頭的我!”

男人突然仰天大笑:“很好很好,不愧是靖國公主,有膽色,說得好……可惜你只能帶著你的狷狂到地下去了!”

“公主,我們不降!”

“我們絕不向蠻夷低頭!”

她所在的這一側的人突然開始騷動起來,誓言聲此起彼伏,而對面的那群人則紛紛露出愧色,然後低頭抹淚的抹淚,抽泣的抽泣。男人不知在想什麽,他頗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再次笑了出來。

紫樞的眸光閃了閃,按住腹部傷口的手緊了幾分,幾乎能看到凸起的白色指節。隨侍的侍女淚眼盈盈地看著她,幾乎泣不成聲。

葉英看到紫樞望著天空越來越無神的眼睛裏溢滿了雪色的波光,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像是在說話。嘴裏呼出的熱氣幾乎同雪花融為一體,有雪化作的水澤滴落在她沒有眼淚的臉上。

然後蒼涼的風中響起了肅穆而哀痛的歌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原本微弱得只有幾人在唱,到後來竟是所有被俘的漢人都唱響了這一支古老的歌。晉室浮華數十年,今日終於恢覆了一絲風骨。那是從古老的年代就一直傳承在血脈之中的啊,怎麽能忘記?

誰說沒有軍裝?吾與君同穿那件長袍。國家發兵征戰,整理好我們的長戈與短矛,與君同仇敵愾。

誰說沒有軍裝?吾與君同穿那件內衣。國家發兵征戰,整理好我們的鐵矛和大戟,與君協助殲敵。

誰說沒有軍裝?吾與君同穿那套戰裙。國家發兵征戰,整理好我們的鎧甲與兵器,與君共赴國殤。

作者有話要說: 有種bug重重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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